被算法围困的自我:在喧嚣与虚无之间寻找意义

在重读《思考,快与慢》关于“两个自我”的章节后,我不禁开始审视当下的生存境况。在这个被算法包裹、被宏大叙事填充的时代,我们的“自我”究竟安放何处?是在推荐系统的回音壁里,是在历史的虚假安慰中,还是在具体的行动与文学的孤独里?

一、 算法囚笼:消失的“他者”与极化的世界

现代人的认知危机,首先源于媒介的异化。

当下的推荐系统(基于大数据、精准投放和推送逻辑)正在不知不觉中重塑我们的“记忆我”。算法只向我们展示我们想看的东西,这种机制极大地强化了思维定势与刻板印象。正如卡尼曼所言,由于“可得性启发法”的偏差,我们对他人的判断不再基于全面的证据,而是基于某些信息出现的频率。

这就导致了一种典型的现代病症:丧失了质疑现有观点和立场的能力。 比如,当某个品牌(如华为、比亚迪或沃尔沃)的正面或负面信息被频繁推送,我们便会形成某种牢不可破的“典型性刻板印象”。

更贴近生活的例子是短视频平台的推荐逻辑:一个人如果频繁观看健身视频,算法便会不断推送“完美身材”的内容,最终让人陷入对自我身体的焦虑;如果有人沉迷于消费测评,算法则会制造出“买不到就落伍”的幻觉。社交媒体更是如此——点赞、转发、评论成为衡量存在的指标,仿佛“被看见”才等于“存在”。这种机制让人们逐渐失去了与真实他者的交流,而只是在与算法构建的镜像互动。

换句话说,算法正在塑造我们的“记忆我”,让我们在回忆和叙述中被动接受外部的框架,而“体验我”——那个在当下真实感受的自我——却逐渐被压缩、边缘化。

二、 意义的荒原:在喧嚣与虚无之间

如果说算法带来了喧嚣,那么喧嚣退去后,现代人面临的则是巨大的虚无。

波兰诗人亚当·扎加耶夫斯基在《捍卫热情》中精准地描绘了这种状态:

“我们永远不可能在超验的领域真正一劳永逸……在经历启示后,在写一首诗后,我们要去厨房,决定吃点什么;然后,拿着电话费账单,拆开信封。我们不断地,从受到神灵启示的柏拉图,转向明智的亚里士多德……如若不然,在上面等待我们的是疯狂,在下面等待我们的就是厌倦。”

捷克思想家帕托什卡曾断言,现代最大的危机是意义的危机。随着上帝的退场和后现代主义的解构,价值的普遍性和绝对性被打破。世界变得平面化,文学失去了开拓人性的热情,我们也因此失去了“划时代的伟大作家”。

今天的作家们依旧在讲故事,但那些故事往往与我们的生命体验毫无关联。这是一种精神上的衰落:我们拥有了更多的娱乐,却失去了灵魂的震颤。

三、 历史的麻醉与文学的刀锋

在不确定性剧增的当下,历史题材的作品意外地成为了畅销书。人们试图从历史中寻找稳定感,寻找一种连续性的安慰。但这种安慰,往往是一种危险的麻醉。

1. 历史的滥用与“深地理”偏见

我们总是忍不住将当下与历史进行简单的类比——比如将当今的动荡比作纳粹的前夜,或将文明冲突比作十字军东征。这本质上是一种思维懒惰,因为现实太过复杂混乱,而历史似乎是被“抽象”好的成品。耶鲁大学历史学家蒂莫西·施耐德提出的“深地理”概念提醒我们,我们的历史教育里灌满了民族主义的陈词滥调,一代代反复确认前一代人的偏见,形成了我们思维的底层板结。历史学家本应是看门狗,防止人们滥用历史,但现在,我们往往只是在历史中寻找符合自己预期的回声。

2. 只有文学在“求异”

为什么说文学是个体最后的堡垒?因为各种社会人文学科,如经济学、社会学、法学甚至哲学,其特征都是求同,试图寻找普遍的规律;只有文学是求异,其评价标准是独特性。

大时代迫使人们面对同样的问题,要求人的同一性。而正如布罗茨基所说,文学教给我们的是人之存在的孤独性。在诗被阅读的地方,人们会发现异议取代了赞同。

3. “下沉年代”的文学机遇

亚里士多德说“诗比历史更真实”。历史记得一将功成,文学记得万骨枯。如果没有安史之乱的动荡,杜甫或许成不了一个伟大的诗人。

所谓的“小时代”,往往只有商业广告和相似的成功学,缺乏对人性的深刻洞察。而当今这个动荡不安、看似“下沉”的年代,恰恰可能是一个文学最好的时代。真正的文学精神,不在此刻的积极或消极,而在于心灵的自由。像刘禹锡和柳宗元那样,用作品反映下沉的时代,同时对抗这个下沉的时代。

从于连、拉斯蒂涅到里厄、考尔菲德,现代文学中的主人公无论成功失败,都是寻求意义的“当代英雄”。在这个上帝退场的时代,文学艺术或许是唯一能赋予人生意义的救赎。

四、 重建自我:让体验我书写记忆我

面对算法的围困和意义的消解,作为一个具体的个体,我们该如何自救?这不仅是心理学的调适,更是一场哲学的突围。

1. 建立动态的“心理张力系统”

人必须有自己的基本盘。许多人感到迷茫,是因为缺乏一个具体的、可执行的目标。

这个目标不必宏大,但必须是你真心想做的事——读完一位作家的书,习得一项技能,或深入一款游戏。

关键在于,目标和兴趣是动态生长的网状结构。 你走到这一个节点,投入时间,获得成就感,视野便会打开,让你看到下一个节点。这种“在路上”的感觉,能构筑起一种积极的“心理张力”。你是在自己定义的价值体系里,体验积累、丰富和变化,这种体验能消解生存的虚无。

2. “知其不可而为之”的世俗英雄主义

现代人面临的终极困境是:我们摆脱了自然时间进入历史时间,获得了自由,却发现自己最终仍走不出自然时间(生老病死),只能独自面对命运。

罗马尼亚哲学家布拉加曾说,现代人是将自己的影子当作依靠的支柱。既然绝对的价值支柱已倒塌,我们只能将 “行动”本身 当作意义的根源。

这是一种“知其不可而为之”的精神。明知道个人的努力在宏大的历史面前可能无用,明知道结局可能是荒谬,但仍要去做。以出世的精神,做入世的事。

3. 捍卫内心的自由与良知

康德所说的自由意志,是人的本质属性。但在今天,很多人失去了“内心自由”,他们的自我只是别人眼中的自我,心甘情愿地服从,甚至反感那些不服从的人——这正是阿伦特所说的“无思”。

在这个同质化的时代,拥有自我意味着:敢于独立运用自己的理性,并重新唤起良知。 虽然我们可能永远无法认识那个“本体的自我”,但至少可以将“独立之精神,自由之思想”作为自我的防线。

结语:在浪涛与孤岛之间守住尊严

人类再也回不到过去,甚至回不到康德的时代。我们只能在现代语言的废墟上重建家园。无论世界如何喧嚣,我们的一生终究由自己把握。

我想起丁尼生的那几句诗,或许可以作为这个时代的注脚:

也许漩涡会将我们卷进浪涛,  
也许我们能抵达幸福的小岛;  
但在到达终点之前尚有些事情,  
一些高尚的事业需要我们去效劳。

在算法的浪潮中,唯一不被吞没的,是我们敢于行动的自由意志。意义并非来自外部的宏大叙事,而是来自个体在行动中不断生成的张力。哪怕结局荒谬,哪怕努力渺小,仍要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。

这正是“两个自我”的真正平衡:让“记忆我”不再只是算法的回音,而是由“体验我”的真实行动去书写。 在这种动态的交织中,我们才真正守住了自我,也为这个时代留下了属于人的尊严。